岁月在昏沉中逐渐消逝着，眼前的群山，依然是那般神色肃穆。在天朗气清之日，它会显现出迷人的苍翠之色，而在黄昏之时，它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由近及远，目光所至是一幅天然而成的长卷水墨画，近处的森严而厚重，远处的淡雅而朦胧。
南瓜山下，宽阔汹涌的大渡河流经此地，浩浩荡荡，回旋婉转。河水流速缓慢之处经长时间的砂石沉积而形成一道月牙形的裸露河床，登高而望之，犹如天上的明月倒映在河中，长河捧月，熠熠生辉。
日子是多么的平静，这天是及其普通的一天，尤小涛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上班。
但是，他刚来到办公室不久，便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一种隐隐的沉闷，甚至伴有一丝丝闷痛，心跳也似乎有些虚弱乏力。
刚开始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觉得这可能是郁闷的生活所致。但是过了几天之后，他越来越感觉到不适，尤其是闻见烟味或者吃辣的时候，那种心跳乏力的感觉则更加明显了。
“难道真的生病了？”他开始担心起来。
可是，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毛病呢？现在的年轻人，因为长期熬夜，喝酒，焦虑，身体都会或多或少出现一些不适的症状，但他的感觉异常明显，几乎是胸闷气短。
他不想将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父母，因为他们肯定会担心，他也不想告诉姐姐，因为姐姐已经有很重的生活负担，不能再让她为自己操心。
怎么办呢？尤小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焦虑。
两天过后，他决定请假去S省省会锦城去检查。同事们都表示让他赶紧去，这种事情可不能耽误，张部长和王书记也同意了他的请假，告诉他无论耽搁多少天都无所谓，先把工作放下好好检查身体。
于是，可怜的小涛一个人坐上火车，前往了遥远的S省省会大城市：锦城。
是啊，现在的小涛，单薄瘦弱的身影，在茫茫人世间，是那般凄楚可怜。
他来到繁华的锦城，找到了一家最好的中医院，挂号，排队，做动态心电图。
人来人往的繁忙都市中，只有尤小涛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身影，此时此刻，金钱有何用？良好的待遇和薪酬有何用？
他一个人入住酒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偌大的锦城里孤独地徘徊。亲人相距甚远，爱人无处寻觅，朋友远在四方……
他看着眼前高楼林立、人潮汹涌的都市盛景，心中生起了万般惆怅，是啊，平凡而可怜的自己，犹如蜉蝣于天地，如沧海之一粟，谈何理想，谈何追求，谈何快乐，谈何幸福？
一天过后，动态心电图的体检报告结果出来了，他急匆匆赶去医院，在纷杂的医院楼道里清晰地看到了上面描写的病情：“二度一型房室传导阻滞”。
呵，这是什么难受的词！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找到了一名心脏内科专家，向他咨询病情。
“孩子，你这个病也比较常见，现在的年轻人有很多都这样，你是窦性心律过缓，但是，你的情况稍微严重一点。”
医生的话音一落，尤小涛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
“那，医生，这个情况怎么治疗？”
“我给你开一个中药药方，你好好吃药，是可以治好的，别太担心，你们年轻人恢复起来很快。”慈祥的医生贴心地安慰着可怜的小涛。
“谢谢医生。”小涛心里总算是放心了下来。
“以后不要再熬夜，不能抽烟喝酒，也不能吃太辣的东西，慢慢静养，会好起来的。”医生说完开了一张很长的中药药方，上面的各种中药材，小涛有些认识，有些则没听过。
“你在哪上班着呢？”医生问道。
“在边河县的一个铁路工程上。”
“哦，小小年纪就跑到那里去吃苦了，你很优秀。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这个病，你把这几副药吃完了再来检查，随时给我说你的身体情况。”
“好的，谢谢您。”
小涛怀着难过的心情跑来跑去终于取到了水冲服中草药，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去慢慢喝药调养了。
上天，从来都没有怜悯过每一个艰难生活的人，为何要让善良的他生这样的病呢？本来项目部的生活已经成了那般模样，现在却还要让可怜的他承受这样的折磨……
出了医院的小涛，心情极度沉重，但他做为一个男孩子，并不感觉到害怕与恐惧，他现在最痛苦的，依旧是自己的工作，难道，自己真的要辞职才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他把一大袋中药放回酒店，一个人来到了热闹非凡的繁华步行街。
眼前经过的，是一对对幸福暧昧的温馨小情侣，是一群群轻松快乐的阳光大男生，是一个个闲庭信步的都市小白领，是一家家幸福美满的都市小家庭。
而自己，犹如枯木一般站在纷扰而幸福的人群中，坐在街边单置的长条椅上，无依无靠，无牵无绊，就这样默默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幕不属于自己的街景。眼前的一切，就是生活，就是人生，就是生活意义，就是人生意义，可自己，离得如此近，却又离得如此远。
自由，爱情，幸福，快乐，属于美好青春的这些词汇，属于普通生活的这些词汇，他一个也没有！
他有的，就是寂静无声的员工宿舍，连绵起伏的沟壑与群山，萧索淡然的荒坡与田野，日间的风和静夜的雨。
所以，何谓吃苦耐劳，何谓精神桎梏，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迫于现实，他不得不继续坚持。
“既然来了，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吃一些好吃的美食吧，反正没有女朋友，那就对自己好点。”他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于是，他花了一千多块买衣服，吃火锅，而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受到了简单的快乐。因为现在的他花一千块钱简直是不值一提，所以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在锦城璀璨的夜景中，小涛过了几天从未体验过的年轻人的自由生活，这是他此生无法忘记的孤独又十分独特的回忆。
回到项目部以后，小涛就彻底戒了烟酒和辛辣，开始按时按点吃药。
现在的他，除了上班、下班、吃饭之外，又增加了一件事就是：按时吃药，调养身体，不再熬夜。
有时候父母打来电话询问他的情况，他就说一切都很好，而父母也信以为真，总觉得小涛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肯定是轻松快乐的。
是，对于父母，他实在无法过多解释，说的少了他们听不懂，说的多了他们更是不明白，因为他们只看得见表面的结果，却体会不到小涛身处的环境，更理解不了小涛心中的感想。
小涛更是没有将他的病情告诉父母，因为父母听到这样的消息，估计除了不知所措就是万分担忧，所以，小涛目前仍旧是为了父母的期望而努力坚持着，如果只考虑他自己，那么以他的文凭，何愁没有其他容身之地？
生活本就枯燥至极，他的精神上已经饱受摧残，而现在，老天又给了自己身体上的一种无情打击，这样的遭遇，为何要落在善良仁义的尤小涛身上啊？
“小涛，你在干嘛着呢？”下午时分，小高、小王和小杨三个人同时来到了小涛的宿舍里。
“你们……”小涛看着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几大袋东西，有些困惑不解。
“我们来看看你啊，哈哈，给你买了一些牛奶和零食。”精瘦和善的小高用略带家乡口音的普通话笑着说道。
“哎呀，真是麻烦你们了，我没事的。”小涛看着走进门来的三个兄弟内心万分感动，他们都知道自己现在是生了病，所以一起来看望自己了。
“赶紧收下，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嘛，虽然不是什么大礼，但我们兄弟几个是真心关心你的。”小王一边说一边把几袋东西放在了小涛的桌子上。
“谢谢你们。”面容憔悴而消瘦的小涛几乎流下了眼泪。
“谢啥，不管怎么样，我们兄弟几个是相依为命的，在这破地方，我们只有彼此关心才能生活下去。”小杨微笑着说道。
“我们三个去下面的县城里买了好多菜，今晚我们在你的房间里煮火锅吃。他们说你不能吃辣，我们就专门买的是不辣的火锅料。食堂的那饭菜简直是难以下咽，我们以后饿了就自己做饭。好了，我去取锅，小高和小杨你们俩去洗菜，让小涛歇着。”小王吩咐道。
“好。”
话音一落，三个人就纷纷行动起来了，他们真的没有让小涛干任何活。
小涛看着屋子里的几大堆瓜果蔬菜和肉食，看着他们一个个无比勤快的身影，心里充满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们嬉笑着，忙碌着，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和快乐，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二十几岁年轻人特有的活泼笑容，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来陪伴小涛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他们用男孩子特有的开朗和阳光，努力把这枯燥的生活变得明亮。
小涛见眼前如此氛围，瞬间感觉青春的温度依然还是存在的，一切都还是富有蓬勃朝气的，一切都还是充满了美好希望的。
经过了十多分钟的忙碌，一大桌像模像样的蔬菜很快就收拾完了，几分钟后，他们四个人便架起了一锅香喷喷的火锅。
是啊，简单的一顿饭，足以化解生活中的万千风霜。
“以后，我们想吃火锅了就自己煮，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食堂的那饭菜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小王边吃边说道。
“说的是啊，每天都是那些饭菜，就像这生活一样，没有任何滋味。我们这自己做一顿火锅，都感觉像过年似的，感觉好幸福。”小杨缓慢附和。
小涛也开口：“我已经瘦了一大截了，现在还生了病，真的是雪上加霜。你们平时郁闷的时候，还可以喝喝酒，抽抽烟，以此打发时间，而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呵，我想，我应该考虑重新规划一下我的人生了。”
小高扭过头问到：“你是不是想要辞职了？”
“是。我想，我要是继续在这儿待下去，生活会彻底击垮我的！击垮我的身体，摧毁我的精神，封闭我的思想。我每次在寂静的夜里都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钱吗？现在我们为了这所谓的高薪，已经放弃了一切，一切关于美好的东西，你能在这荒凉的山坡上再找出一样美好的事情吗？不能了吧？关键的问题是，现在的工资待遇也没有多高，也就是普通施工现场的工资待遇而已，所以，我是该重新考虑我的职业生涯了，是否还应该继续留在这儿坚持。”小涛眉头紧锁。
小王放下筷子也面露苦涩：“其实，说实话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干什么，为的是什么，一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更别说什么爱情和青春了，我说不出自己的人生意义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现在就是不喜欢这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工作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稳定，在这干几年，又要换个地方去那干几年，跟着工程跑，永远也安不了家，没法买房子，没法找媳妇儿，结婚了还没法待在家人身边。”
“小王说到点子上了！”小涛吃了一口菜说到，“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稳定，所谓安居乐业，安居了才能乐业，现在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什么大事都无法解决，如果我们已经结婚了，这样的问题还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把自己的爱人带过来一起生活，可是我们都没有女朋友，还要在这忍受枯燥与孤独。这里工程竣工，下一站不知又要去往哪里，这样一想，我真的没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唉，可不是嘛！”小杨叹了一口气，“我其实是最痛苦的，天天思念自己老家的女朋友，又没时间见面，这样的日子真的好难熬，我也好想回老家，随便找一个轻松的工作，天天和她在一起。我爸就是一个包工头，我完全可以帮我爸操持业务，生活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一定非要贪恋这里？”
“我反正是说走就走的那种，家里人什么都由我，我也用不着一辈子待工地，就算是在榆州市或龙江市，我也可以随便找个工作养家糊口。”小王表情平静。
“是啊，你们两个，一个自由洒脱，无拘无束，一个家境富裕，拥有甜美爱情，你们两无论怎样选择，以后都能很轻松地生活下去，也都能说得过去，不需要考虑太多。而我呢？我要是辞职，呵！将会引起难以想象的后果！”小涛喝了一口开水。
“是吗？有那么可怕吗？”三人同时问。
“有，绝对有。首先，我要是辞职，我爸妈第一个就不理解，他们也不会同意，他们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质问我，他们会说，呵，堂堂国企，怎么能辞职呢？还有谁家的娃比你的工作好呢？还有什么工作比你坐办公室轻松呢？是的，他们辛辛苦苦穷苦度日了大半辈子，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受辱受苦，现在终于盼到我成才了，他们怎么能同意我放弃这工作？
第二，就是我们村里人，我要是辞职，他们会用唾沫星子把我淹死，他们绝对会疯狂嘲笑和议论我的失败，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会说：大学生也就这样啊，还不是辞职回来了！真的，我都能想象得到他们那幸灾乐祸的得意表情。因为近几年我和姐姐不论是考大学还是签工作，在老家的名声可谓是没有其他孩子能及，这也就让很大一部分村里人感觉到不舒服，他们羡慕嫉妒，但又没办法。所以，我要是辞职了，你们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吧？
第三，就是我的亲朋好友们，他们更加不理解我为何不要这良好的工作待遇，他们会认为我吃不了苦，认为我没什么能耐，而他们从心底里，就会逐渐缺乏对我的信任和尊重，甚至是我最好的几个兄弟，最好的几个朋友，他们都会或多或少改变对我的看法，这就是人之本性。
第四，就是我自己，我不甘心。其实，我嘴上虽说想辞职，但心里还是想着不能辞职，我的精神冲动是渴望自由的，是渴望回到老家发展的，但我的理智又清晰地告诉我：我不能回去！
唉，或许，一切自有天意，以前怎样我都能坚持，我都能说服我自己坚持下去，然后尽量找一些乐子来充实生活，比如看书，打球，养花，看电视剧。但是现在，老天给了我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疾病，让我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意义和人生意义。”
“到底是小涛啊，什么问题都分析得如此清楚，什么事都看得如此透彻和长远。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就一个信念，干几年，挣点钱回家，找媳妇儿生孩子，就这么简单。”半天没说话的小高笑眯眯地说道。
小杨看着眼前面临艰难处境的小涛，也真诚地说到：“小涛是我们里面最有才华的一个，也是最多情的一个，我和张部长平时还说到你，张部长说小涛就应该在城市里工作生活，在这里，这无比荒凉的山野，实在是让你太难受了。说真的，小涛，我支持你回家发展，要么参公考试，要么找个稳定工作，以你的文凭，这些都不难。你不用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尤其是你们村的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不懂，还整日里嘲笑别人，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同情怜悯他们，他们反而看你的笑话。你应该为自己而活，至于你的爸妈，你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他们就会支持你的，他们不可能不顾你的健康而让你拼命挣钱吧。”
“嗯，以后再看吧，我觉得我应该先把我的情况告诉姐姐，姐姐是最理解我的，她会给父母说明我这里的一切。唉，我本来不想让他们为我操心，可是现实生活又迫使我不得不那样做，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一切都是命吧。”
这简单的一顿小饭局，折射出了四个年轻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轨迹，是的，谁没有过这样的夜晚啊，谈论自己的人生，又为此感到焦虑。
他们一直聊到了十点多并收拾完锅碗瓢盆以后，才各自回去睡觉，这样的夜，也只是接下来的一年时光里，最普通的夜晚而已。